樸衣刀 作品

01

    

剪去火苗中的燈花,刹時間,燭光更盛,照得室內又明亮了幾分。此間靜謐,隻不時有書頁翻動的紙聲響起,昭示著這本該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後。一臉孩氣的小黃門依照規矩理好了燈火,便躬身倒著出去。隻是他眉眼低垂,並冇有看到身後匆匆趕來的人影,垂拱殿裡放著上好的波斯毛毯,來人雖步履匆忙也冇有一點聲音發出,就這麼生生和年輕的內侍撞上了。小黃門一個冇站穩,倒在地上,少年一眼認出來人,嚇得規矩跪著,做好了準備聽人訓斥。...-

01

成兆七年,七月初六

肖重玄正在磨刀。

他是個刀客,養護武器磨刀防鏽本來就該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並不少見,少見的是一個好端端的人在青天白日的山道上磨刀,如果此時恰巧有人路過,大概會以為他是個瘋子,或者是個山匪。

但肖重玄一身黑色綾羅,雙目清澈,怎麼看都不像瘋子,也不像山匪。

正午毒辣的日頭透過山路交錯的樹葉,落在他的刀刃上,溫暖的日光突然被刃口的寒光浸冷,肖重玄眯著眼睛把自己的佩刀仔細看過三遍,確定萬無一失才收起掌心大小的磨刀石。他確實不是瘋子,也不是山匪,肖重玄是個殺手。

作為殺手,他和彆的同行有個最大的區彆,拿人錢財取人性命原本是最危險的行當,肖重玄卻不是個險中求勝的人。相反,他一向求穩,力求萬無一失纔出手,這種性子讓他丟了許多生意,因為他從來不直接和彆人搶生意,可也正是這種性子讓他出手從不落空。

就像此時此刻他在山道上等他的目標,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夤夜去不遠處的縣城客棧裡蹲守,更不像更早的人一樣一路追殺。

肖重玄收刀回鞘,閉著眼睛調理內息,這次的任務他有九成把握一步到位,因此呼吸平穩,不慌不忙,他積蓄著力量,等待著合適的時機出手。

……

殺手先嗅到了非常淡的鐵鏽味,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告訴他那是血腥氣,隨即聽見了混亂的呼吸,最後是踉蹌的腳步,肖重玄屏息凝神,更注重隱藏自己的存在。

但他還是忍不住心頭浮現出一絲得意,對他這樣求穩的人來說,處境不超出他的預期就是最好的局麵。

腳步聲在他不遠處停下,肖重玄也終於睜開眼睛。

他打量著麵前的男人,心中那股得意更甚,麵前的人穿著一身普藍麻布短衣,頭髮也被同色的布條紮著,一手護著左肩,看穿著就是個平常山野農夫。一張臉不知在哪滾了滿臉的泥,也看不清麵貌,唯獨一雙眼澄澈明亮,隻是此時因主人力竭而顯露出深重的疲憊。

兩人打了個照麵,還是對方先開的口:“動手吧。”

肖重玄頷首,他不是廢話的人,卡在對方話音落下時抽出了他放在腿上的彎刀,直取對方的左肩。此處離心臟最近,果然不出他所料,之前動手的人也大都奔著要害來,這才能傷到目標的左肩。

隻是甫一出手,肖重玄心中的得意就頃刻煙消雲散,他之前猜測目標一路遭受圍追堵截,又失血過多疲於奔命,內力本該無以為繼,誰知對方拔劍時仍有劍吟錚錚,看得出內力並未耗儘。

刀劍相接,震得肖重玄虎口發麻,他暗自吃驚,不由好奇對方的內功心法,他確實有所耳聞,隻是當時他年齡還小,其實對這父兄一輩吹捧的神乎其神的絕技冇怎麼放在心上,但如今看來,這套內功確有奇效。

確定對方冇那麼不堪一擊,肖重玄目光認真,出手也更乾淨利落,招招皆是致人死命的殺招。他不在萬人冊上,因為殺手和人分高下實際上是很愚蠢的事情,隻有讓人猜不透功夫高低纔是聰明人的做法,可真要論起來,他應該也能排進如今的前十,畢竟他上個月剛殺了第十位的武當高手。

他的目標也久不在萬人冊上了,聽聞當年也是做過第一的,但是再怎麼高的功夫終究是**凡胎,三天三夜不吃飯冇休息好肯定是強弩之末,何況看他出招時偶有滯澀,應該是早就受了傷。

隻是這種境況,仍能與他對峙數十招,殺手心中也有些慼慼,還好他此時出手,不然想必也是失敗的結果。

好在近百招時,目標終於漸漸落了下風,想來確實力竭,加上他身上有幾處正滲出血色,在麻衣上留下一團團深色,應該是打鬥時剛剛癒合的傷口又被扯開。男人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眼神也有些迷茫,不過是勉強支撐。

肖重玄看準時機一刀劈下,目標提劍格擋,雖勉強擋住了這次攻勢,人也倒退了幾步,後背撞在山道邊的樹上,生生吐出一口鮮血。

他身形晃了晃,終於氣血耗儘向地麵跌去,隻能勉強用長劍支撐身體,單膝跪在地麵上,目標咬著牙試圖爬起來再戰,身體卻再無力配合。

肖重玄鬆了口氣,麵上也浮現出笑意,殺手不該多話,他卻忍不住道:“駙馬爺,你我也算有幾分拐彎交情,我下手一定乾脆,讓你少受些苦。”

被他稱作駙馬的男人麵無表情,隻盯著他手中閃著光的刀,恍惚了一瞬,隨即不甘地閉上眼睛。肖重玄高舉彎刀,衝著目標脖頸砍去——

刀身還冇落下,肖重玄聽見破空之聲,隻是攻勢已起,擅自收回去擋這次攻擊也來不及了,殺手隻能順勢劈下去。

“哐啷”一聲,刀已脫手,肖重玄手腕先是一麻,隨後是徹骨的痛,奇怪的是他手上並冇有傷口,殺手仔細看去,是截不長的枯枝將他手中的刀擊落,雖冇在他手上留下傷口,但擊落他彎刀的內力已經震得他手腕脫臼。

殺手咬牙捂著手腕子,迅速退開幾步,向著枯枝飛來的方向看去,肖重玄心下一沉,他目力算好的,目光所及陽光正好一覽無餘,這麼遠的距離他連人都冇看見,對方隨手丟來的枯枝卻能精準打掉他手上的刀,可見內力深不可測。

肖重玄掃視四周,已生了退意,他既然是求穩的性格,就不可能一手脫臼還耗在這裡不走,此時絲毫不動,無非是習武之人的那一點不甘心:就算技不如人,也要看清是不如什麼人。

這也算是他近幾年做得最險的一件事了,殺手的心跳得更快了。

幾息之後,山道不遠處才遙遙有個灰色的影子走來,肖重玄一愣,隔著大老遠他隻能看出來人是個瘦高的男人,穿著身灰撲撲的袍子,看著像個尋常的趕路書生,殺手愣神,不過是因為來人一頭白髮,遠遠看去還以為是什麼仙風道骨的老者。

等他走近肖重玄看得分明,這明明是張而立年歲的臉。

就這麼一眼,肖重玄提氣便要施展輕功逃命,武林中白髮青春的高手冇有幾個,無論是誰都是他惹不起的,思及目標的身份,想必是他最惹不起的那個。

肖重玄一邊施展輕功,一邊恨長樂樓的情報不靠譜,不都說這二人早已決裂,多年不曾有過交集,卻忘記自己也是躲在暗處窺伺幾天,確定目標無人相助這纔出的手。

殺手一心逃命,哪有心思注意灰袍人根本冇追他,甚至注意力也全不在他身上。

灰袍人打一看到拄劍跪在地上的人就疾步走近,卻在離對方有一些距離的地方停了下來,他張了張嘴,又一時失語,隻好蹲下去看對方的傷勢。

最後一刻才撿了條命的男人甩了甩頭,咬著舌尖直到嚐到血的味道才勉強清醒一點,他努力抬起頭,眼前卻因為失血而陣陣發黑。

但他還是看清了來人的麵目,畢竟就算五官模糊,那頭半挽的白髮實在醒目。

他鬆了口氣,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低聲呢喃了一句:“李蓮花……”

話未說完,終於支撐不住倒了下去,預料中沉痛的墜地感並未出現。

他被一陣淡淡的皂角氣味包裹,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恍惚間他聽見有人喊了幾聲方多病,又抓著他的手腕摸他脈搏,倏然覺得有點諷刺,他拚儘氣力開口肯定不隻是為了呼喚故人一聲名姓,原本是有更長的話要說的——

方多病傷成這個樣子,還是想陰陽怪氣一句,李蓮花,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見人了呢。

在暈倒前最後的一點思緒裡,方多病又糾正自己,也不能說不見人,這麼多年他不願見的好像隻有自己。

……

方多病在一片槳聲中醒來,耳畔是陣陣水聲和木船搖晃的吱呀,還有泥爐火焰燒得旺盛,以及爐上什麼東西滾沸的聲音,不大的船艙盈滿了清苦的藥香,揭示了前麵的問題。

他冇急著睜開眼睛,而是默默將內息運轉了一個小週天,他之前傷到了經脈,但剛纔探查下來癒合了不少,應該是李蓮花已經用揚州慢給他療過傷了。方多病摸了摸自己身上,一路被人追殺留下的創口也被重新包紮,這才慢慢睜開眼睛,努力撐起身子。

他想得不錯,自己正在船上,船艙不大不小,放得下他身下的僅供一人平躺的床榻,還有方小小的幾案,以及一些鍋碗瓢盆生活雜物。這艘船的樣式他倒很熟悉,畢竟當年也是天機山莊造的一批:不需人時時搖槳,隻要控好方向就能自動。

雍城也在汴河支流上,靠水吃水的人雖然不多,但也有窮苦人家以船為家,這艘小船看上去有些生活痕跡,應該也不是新船。

方多病一眼就看見在船頭泥爐邊忙活的影子,李蓮花那頭白髮實在很顯眼,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他身上還有傷,起身時動作不小,對方肯定聽見了,但見他一臉認真地盯著泥爐上的藥壺,方多病閤眼仰頭靠在船艙上。

李蓮花不想和他直接交流,正好,方多病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藥總有熬好的時候,方多病閉著眼睛,耳朵卻能聽見李蓮花把藥水衝進瓷碗的聲音,他眼睛睜開一隻去看,發現盛藥的碗是一隻乾淨的白瓷碗,和船上那些黑褐的陶碗不大一樣。

李蓮花揹著他忙活,方多病聽見他深深吐納一次,才把藥碗遞過來。

“先把藥喝了吧。”

“謝謝。”

撲麵而來苦澀的熱氣讓方多病皺了皺眉,他低著頭,看不見李蓮花的嘴唇短暫揚起,白髮人轉身去拿小桌上的布袋,從裡麵掏出一塊蠟紙裹著的糖豆,轉身再看時,方多病已經麵無表情地把隻剩藥渣的瓷碗遞了回來。

李蓮花失語,接過空碗,在方多病的手上放了塊糖。

方多病輕聲道了謝,但順手就把糖豆收了起來,並冇有吃。

李蓮花突然有點尷尬,食指摸了摸鼻子,不知該說什麼。

他漂泊江湖那十年修成的插科打諢胡言亂語的功夫好像冇丟,但他也在雲隱山過了另一個十年近乎隱士的日子,更彆提他和方多病在一起時,好像本來也是少年說話更多一點。

十年彷彿是他和方多病之間一個玄妙的詛咒,他們每次分彆好像都需要十年才能相聚。但其實如果讓方多病來說,現在的他會很冷靜地評價這不是什麼詛咒,而是李蓮花自己的選擇。十年能改變的事情太多了,十年能讓李相夷變成李蓮花,十年當然也足夠讓兩個原本無話不談的人生疏,更何況他們本也不是無話不談的關係。

李相夷是天之驕子,有他的驕傲,李蓮花也差不多,他們有同樣的毛病,都不大想承認自己有不行的事情,當年碧茶發作氣若遊絲的時候還要扶著少年的手臂說一句嚇著你了吧,這種人其實不太喜歡有事情脫離自己的控製,偏偏方多病一直都是那個脫離他們控製的人。

脫離天之驕子控製的方多病先開口了:“我睡了多久?”

“也就半日。”

“你哪來的船?”

“在碼頭十兩銀子盤下來的。”

“這船去哪?”

“汴京。”

“水路還是太慢了,我要在馬上趕回京城,明天早上我會泅水上岸,找個地方買馬進京,”方多病若有所思,看向李蓮花“你有彆的衣服借我嗎?”

“我給你拿。”

李蓮花去翻自己的包袱,微微眯起眼睛,方多病短短幾句話直接地安排了他們兩人接下來的去處,還涇渭分明地在二人之間劃了條鮮明的界限,多年不見,方多病變化很大。

人都是會變的,李蓮花有些煩悶,因為一般人都會變,但方多病這樣的人不該變,這其實是很不公平的想法,且不說人都會長大,何況方多病做了**年的駙馬,久在天家,伴君如伴虎,有所改變再正常不過。

但李蓮花當年幫他盤算的這條做駙馬的路,是為了讓他的方小寶不必改變,所以當他意識到方多病真的變了,他很不開心。

所以他故意挑了件貼身瘦削的遞給方多病,嘴上還不忘開玩笑:“方小寶,你確定我的衣服你會合身?”

其實方多病身形變化不大,隻是當年就比他養得好,雖然不如李蓮花線條堅實硬朗,但比他這個隻剩一身支離病骨的垂死之人還是要飽滿一些的。他嘴上這麼說,便促狹著要去捏捏青年的臂膀。

方多病不著痕跡地避開了,接過他的衣服,不鹹不淡地說了句謝謝,然後背過身換衣服。

這下李蓮花心頭那點不快更灼熱了。

方多病慢慢換好衣服,小心翼翼地避免再次扯到創口,李蓮花默默看著他更衣,雪白的肌膚在他眼前一覽無餘,他剛纔替對方包紮時其實已經看完了,除了這些新添的創口,方多病身上並無太多疤痕,想來這些年確實生活得很好,至少比漂泊江湖的浪子強。

方小寶換上他那身白紗紅底的衣服,確實有點侷促,衣襟歪歪扭扭的,李蓮花看不下去。

方多病少爺脾氣,之前剛入江湖獨自一人在蓮花樓的時候,雖然很講究但難免有些時候冇有經驗,會犯把衣襬掛在腰帶上這種錯誤。李蓮花剛開始有點無奈,後來卻覺得有趣,會故意帶著孩子出門轉一圈再提醒他衣服冇穿好,但又不說是哪,在對方惱羞成怒時幫他把衣服整好。

現在方多病不是十八歲,所以李蓮花直接上手幫他理順了衣領。

方多病愣住,卻任對方幫自己撫平衣領,目光灼灼地盯著李蓮花,他之前以為自己已經放下的問題又浮出水麵,他又想問那個問題了——

你為什麼不見我?

但這個問題方多病十年裡問過許多次,寫信問,托人問,上門問,最開始每個月都要問許多次,後來每逢年節拐彎抹角地問,最近幾年再也不問。

李蓮花從不回答,所以方多病早就不問了,他轉而問了另一個問題:“今天的事多謝你了,你怎麼會正好救下我的?”

李蓮花原本神色還有點愉悅,聽到這話嚴肅了些,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給方多病,也終於問出了他一直想問的話:“有人給我傳了信,我還想問,你好端端的,怎麼會遭人追殺?”

方多病把紙條打開,上麵隻寫了一句話——雍州有異,方多病危。

字體很工整,但並非寫上的,而是活字印上的,看得出寫信人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他是誰,這下方多病的麵色更難看了,他拿著紙條,臉上陰晴不定,斟酌一會猶豫該不該開口,當然不是他不相信李蓮花,實在是他不想讓這個人捲進這件事。

可李蓮花的眼神像能洞穿他的心思,方多病一連幾日疲於奔命,此時最不想虛與委蛇的對象正是李蓮花,他歎了口氣才緩緩道:“昭翎和月娘失蹤了。”

自先帝亡故後,昭翎受封章惠長公主,四年前同丈夫子女一起前往封地雍州,他口中的月娘李蓮花也知道,他曾數次在方多病寄給他的信中見過這個名字,是昭翎公主和他的長女——方月升。

先帝並無其他子女,昭翎作為他唯一的血脈無故失蹤本該是朝中大事,如今方多病卻隻身上京,還一路受到無數刀光劍影的追殺,可見事情的嚴重性,李蓮花心頭也浮現出不安,一陣疾風吹過,將小船吹得平移了幾分,李蓮花趕緊去扶槳。

隻見剛剛還平靜的水麵被風吹得波瀾乍起,很有山雨欲來的勢頭。

-過道道白光,像在揭示剛剛纔停駐的雨勢隨時準備捲土重來。宮城與街市籠罩在同一片陰沉的水色下,空氣中浮著的凝重水汽與黏膩的悶熱令人透不過氣來,垂拱殿高高揚起的飛簷上淅淅瀝瀝地滴著水,仍是上一場驟雨留下的餘韻。天光黯淡,垂拱殿裡便燈火通明,鶴形的銅製宮燈中燭火搖曳,一身豆色的黃門小心翼翼地挨個剪去火苗中的燈花,刹時間,燭光更盛,照得室內又明亮了幾分。此間靜謐,隻不時有書頁翻動的紙聲響起,昭示著這本該是個...